银焰此时并没有预知未来的超能力，如果有，她也不会任由自己和蕾姬落得那种下场。但万事万物皆有定数，她已经预感到苏维埃联盟将会生于伟大、死于耻辱，此乃天理循环、周而复始者也。,“你一定听过中国的一句话。”,银焰用一手护住小肚子，用另一手稍稍抬起指着柳絮，表情阴沉。柳絮看着她的手指。那是扣过无数次扳机的手指，长满了茧，和柳絮的手一点都不相像，柳絮很少碰枪，她以笔杆杀人，但无论文武哪方手上都沾满了鲜血。,“尔俸尔禄，民膏民脂。”
“下民易虐，上天难欺。”,柳如絮只能苦笑。,后来银焰通过内部档案才得知，这个时间段的NKVD已经给罗曼诺夫安好了罪名：走资本主义道路。并且，按照NKVD办案惯例，还要额外补充一条“生活作风糜烂腐化”。但扳倒罗曼诺夫哪有那么简单，红色战争眼看着就要结束、罗曼诺夫已是苏维埃的头号英雄，想动他比打仗真刀真枪杀人还难。当年亚戈达和叶若夫也给钢铁同志罗织出了“沙皇特务”的罪名准备谋反，紧接着没来得及执行，就被贝利亚火速枪决。,“NKVD只是一把剑。”柳如絮用之前银焰提到过的借口辩解。,但剑是用来杀人的工具，不受控制和约束的剑是最可怕的。有了自主思想的剑更危险，拉夫连季·巴甫洛维奇·贝利亚和尤里·弗拉基米洛维奇·马林为了他们的理想，必须借助NKVD，借助柳絮的力量。,“可你不是剑。我认为你不是。”银焰看着她那双和自己一样的紫色眼睛，“你是枪，而我们是子弹。枪指向哪里，子弹就飞向哪里。枪的瞄准出了错，子弹却不知道，只知道笔直往前飞。”,柳絮不和她争论。和银焰争论是不会有结果的。而且柳絮心虚。,还没到下课时间，她们仨找了间阶梯教室，从后门进去旁听。这是门数值分析课，银焰听得饶有趣味，因为课上教授居然在讲计算机。古早年间的苏联科学家向来鄙视计算机，推崇手算，为此还发明了一套复杂精妙的手算技巧，但时代变了，几千人力算个几天几夜也比不上计算机。,“她真能听懂吗？”蕾姬向柳絮耳语。
“她开心就好。”,银焰开心，柳絮就开心。柳絮碰碰银焰的手，银焰扭头看她一眼，柳絮装作什么都没发生，她那双葡萄紫色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思考着什么。银焰目不转睛盯着她，过了会儿，她终于装作不经意提起：,“我把我当年的教材送给你？”,“好呀好呀。”,柳絮开心，银焰也开心。虽然柳絮上学时的教材放到今天可能过时了，但引领外行入门还是没问题的。尤其是计算机理论，苏联多年没有进步，甚至大部分军械上还在用早该被扫进垃圾堆的电子管计算机。不是苏联搞不出来集成电路，而是因为苏联的战略思维从根本上就不能用集成电路。开战起手核武器，军队在核电磁干扰环境下平推，这套被云茹嗤之以鼻的战法，在理论上几乎完美无缺。,只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：苏联的核武器不太够用。,“你知道吗，我是哈萨克人，哈萨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有世界上规模最大、开采最多、储量最丰富的铀矿。没有哈萨克，苏联绝对造不出原子弹。苏联欠哈萨克的永远还不清。——当然我不这么认为，但我恐怕决定不了所有哈萨克的想法。”
说着说着就讨论到了这里，教室里的师生惊悚地打量两名旁听生，看到NKVD制服立刻装作什么都没听见。柳絮压低声音，用只有彼此、另外加上蕾姬能听到的音量说：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，是因为约瑟夫·维萨里奥诺维奇·斯大林。肃反、饥荒、大清洗和世界大战让哈萨克死了三分之一的人，从此以后哈萨克人就对俄国人恨之入骨，虽然慈父是格鲁吉亚人，不过没什么差别，他比所有俄罗斯人更懂大俄罗斯主义。”,银焰神情复杂，心想，说那么冠冕堂皇，好像你们NKVD能摘出去一样。
“但是哈萨克还是加入了世界苏维埃联盟，我很欣慰。”,“因为社会主义从来都不止是一国、一族的事业。如果有谁要把俄罗斯或者莫斯科和社会主义、和共产主义画等号，认为所谓苏维埃就是俄罗斯，我并不会啐他们，他们不配，我只会在审查他们政治反动倾向的卷宗上添几笔。”
柳如絮轻飘飘地说着交到NKVD枪毙十五分钟都富裕的言论。她把脸埋进围巾，长呼一口气。
“德国物理学家普朗克说过：新的科学理论往往不是通过逐渐赢得人心、扭转反对者观念来普及的，而是等顽固的老一代都死光了，年青一代接受了新理念，才最终成为共识。”
“但我觉得普朗克想错了一点。”
“年轻人初入社会，没有安身立命的本钱，一切思维都受前人影响，只堪拾人牙慧，脑袋反而更加顽固不化。”
“更何况，年轻人怕死，为了活命，溜须拍马，净说些违心的话，说多了连自己都信。”
“最重要的是，老年人不怕死。”,柳絮阖上眼。银焰也阖上眼。姐妹俩挨得很近。蕾姬安静地注视着她们俩，一边抚摸银焰的手。,“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。目前在我国范围内，普朗克原理仍然适用。或许我的担忧确实为时过早了。”,银焰永远都记得这个热气腾腾，呼吸如晨雾般氤氲的下午。柳絮像片柳絮似的落在课桌上，她和柳如絮像两个同班同学，柳如絮长得年轻，不像是大学毕业多年的老警察。,银焰也拢拢头发，她已经很久没剪发了，像一团软和的云朵。
“年轻的悲观主义者和年老的乐观主义者，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难题。”,蕾姬抬头看向教室上方挂着的罗曼诺夫的相片，嘴角微微上扬。,时光总是飞快，柳絮她们在讲师心梗之前悄悄离开。教室里的人终于放下千斤的担子，而走廊上遇到她们的无不道路以目，心想又是哪个倒霉鬼即将去面见马恩列斯。但柳如絮并不是来抓人，只是回学院看望物理系的老教授。,——毫无说服力，就连她看望的对象本人都不相信。银焰非常确定当她们敲门进入办公室，可怜的老人家看到柳絮肩上的剑盾徽时，他的第一反应是冲到窗户前跳下去。柳絮赶紧摘下帽子，连安抚带解释。,“是我呀！您不认得我了吗？”
柳如絮百般热情，又是搀扶老人家坐下，又是亲自给教授泡茶。老爷子戴上花镜，审视了柳絮好久，表情逐渐变得比一开始还要惊愕。
“千莎娜（Tianshana）！真是稀客！太稀奇了，你怎么来了！这么多年没见过，你还会想起来看我？”,“我来回忆学生时代。不欢迎吗？”,银焰知道教授一定在腹诽，欢迎，怎么敢不欢迎，如果我不欢迎你来做客，那恐怕你就会让我去你们卢比扬卡做客了。,柳絮终于摘了围巾，背对着银焰，与恩师谈笑。银焰看不清她的正脸，不过无所谓，银焰并不怎么关心。银焰和蕾姬坐在旁边的沙发上，瞪着眼听她们说话。这种行为非常不礼貌，尤其是她们都没开口介绍自己，但内务部想带什么人就带什么人，不抓人就已经是最大的礼貌。,“我是不是该买个手机？”银焰小声问蕾姬，蕾姬说好听点是看护她，实际就是监视，银焰不可能绕过蕾姬独自做决定。可悲。就连买个手机都没法作主。,更可悲的是想买还不一定能买到，苏俄没这生产能力，乌克兰唯莫斯科马首是瞻，捷克忙着造军工，拉丁联盟整日浑浑噩噩像梦游，只有中国还有繁荣的非战时经济。银焰之前从没有手机，因为长年在野外，基本用不到手机这类“民用”产品。蕾姬也没有，倒不是收不到信号，主要是没有可以联系的人。联系银焰？银焰就在她身边啊。,“不需要。”
这意思就是禁止。,被关在高墙之内，既是有形的躯体，也是无形的灵魂。,银焰不再说话，只是靠在蕾姬肩膀上。,“老师，我一时兴起来的匆忙，只准备了些薄礼，不成敬意。”,柳絮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捧出三枝唐菖蒲（剑兰）。Gladiolus这个名字源于罗马短剑Gladius，因其叶如剑。柳如絮自己还挺喜欢剑兰，因为NKVD就是剑盾徽。而在大众观念里，剑兰象征福禄寿康，总之，是份好礼物，尽管谁都能看出是在楼下花店买的。,老教授当然是受宠若惊，一把年纪了心脏受不起惊吓，也更容易因喜悦而真情流露。他高兴地开了瓶珍藏的葡萄酒，柳絮还带了盒巧克力，爷俩把酒言欢，老头咬了块巧克力，狡黠地眨了眨眼睛：,“虽然现在是工作时间，但为了庆祝我的好学生还记得我，破例喝上一杯！说回来，你们NKVD现在不查消极怠工了吧？”,柳絮与他碰杯，摇了摇头，“NKVD和NKGB又一次合并了，现在我在负责对外……”,按苏联惯例，代表普通警察和秘密警察的内务部NKVD、代表国安的克格勃NKGB，二者战时合并，和平年代拆分。兜兜转转不知道枪口接下来会瞄准谁，是这一行的宿命。,“——打住，不要谈论政治话题了，如果你还想让我多活两年。”,老头一杯红酒下肚就红了脸，丢人的很，尤其丢俄国人的脸，一杯倒的量竟然就敢和人拼酒。柳絮打趣他，他也不以为耻。,“我又不像你，就算是能喝酒的俄罗斯人也没有多少能拼过你呀。”,银焰的耳朵动了动。她听到柳如絮不是俄罗斯人。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实，柳絮皮肤太细腻，脸庞柔和，就算手上沾了无数人的鲜血也稚嫩得像个东方文雅书生。无法想象眉眼如此温柔的人会加入NKVD，甚至心灵军团。,就算是这种人。就算是恶魔也会关心自己亲近的人。柳絮问起老爷子近些年的情况，他则大手一挥表示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。——只要不出意外，只要NKVD没送他走。,“听上去不是很乐观。”
柳絮回忆着过往NKVD对知识分子，准确来说是对所有人的迫害，老头却笑了。
“能见到你就已经让我很乐观了，没有坏消息是最好的消息。你知道你穿着这身衣服会在校园里引起多大的恐慌？我都不需要亲眼看。当年你的同学还有留在这里任教的，我猜你肯定没有跟他们打招呼，甚至不一定有认出他们。你是个薄情的人——”,老头的呼吸变得紧促，仿佛有人攥住了他的心脏，但柳絮相信他只是喝高了。都说酒后吐真言，那份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不满最终还是战胜了对NKVD的恐惧，从眼睛，从言语，从颤抖的手，从每处细枝末节缓缓流淌出，像一滩黑色的水。,“你的导师，你应该还没忘吧？之前的心理系主任，凯恩·阿达莫维奇（Kain Adamovich）教授，从战争开始之后就离开了我们，不知所踪，也没有跟我们告别，我们这些同事都倍感遗憾。”,柳絮说，“我都已经习惯了。”,“是的，我们都习惯了。当年他是约瑟夫·维萨里奥约维奇跟前的红人，谁料他竟然没有遭到清算，战败好几年之后他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，可真是吓了我们一跳。我们都猜他这次又去了哪里躲灾，可惜既不知道他在哪里，也不知道他躲的究竟是什么灾。”,“请允许我打听一句，真不是你们NKVD的原因吧？”,“……”,“……呵，你看我问的什么蠢问题。他毕竟是你的导师。”
“……不对，你刚刚找过他了？看你的表情似乎没有？那你为什么先来找我？……”,柳絮挺直腰杆，尽全力做深呼吸。,“您在说什么气话。当年教过我的那么教授，还坚守在岗位上的就只剩您一个了啊。”,柳絮又围上了围巾，把半张脸重新藏在围巾后头。她扭头瞥了眼银焰，银焰也在看她。结论……嗯，胸脯很像银焰，区别在于她个子高挑，瘦得弱不禁风。银焰不看脸也敢笃定，她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。她眼睛和银焰一样是紫色，漂亮得摄人心魄。,银焰遂又看向蕾姬，并且歪在蕾姬怀里，说了些甜言蜜语。
“姐姐，你不要伤心，虽然你胸小但我还是喜欢你。”
蕾姬在无人注意时捏了捏她炫耀的那处，“叫巴格师。”
银焰嬉皮笑脸的，不跟蕾姬争论。后来银焰反思，她是因为自己胸大，看腻了，所以想换换口味。又想到，其实她就是单纯喜欢蕾姬，巨乳的蕾姬她也能接受。,柳絮阴沉着脸结束了一天的校园追忆，开车送她俩回家。到目的地之后柳絮却趴在方向盘上，久久未曾言语。,银焰不知道她哭了没有，想来是没有的。NKVD不需要眼泪，心灵军团更不需要。万幸银焰两个都不是，所以银焰想哭随时都能哭。,柳絮好不容易才抬起头，继续开车进了银焰家院里，在房门口停下。她先熄火下车，蕾姬银焰只好紧跟，没有让人送还让人等的道理。,“我知道蒙古人喜欢茶，所以我弄来了中国湖北省最好的青砖茶，整整一后备箱，应该够喝很久了。”
柳絮拍拍奔驰后盖，注视着蕾姬。蕾姬只微微点头，还是和平时同样的反应，不喜不悲。
“我知道我知道！游牧民族都喜欢茶叶，它能补充维生素和多种植物营养成分，没有茶叶天天吃肉是会死人的！”
身为游牧民一员的哈萨克小姑娘蹦起来举手，可她最亲近的——目前最亲近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她。,柳絮和蕾姬保持着长久的沉默，谁知道这两个心灵军团到底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。,“我没什么好送你的。”柳絮转头对银焰说。“想送的东西太多了，缺少头绪。这辆奔驰就留在你这里吧，别的……你最需要的应该就是这个人了。”
柳絮看向蕾姬。
“我把她送给你，虽然轮不到我送，毕竟她可不是我的私有物。但我可以代表她，她不好意思开口，就由我说了。”,“我会好好照顾她。”
蕾姬信誓旦旦保证，也不知道是在向谁保证。,银焰在这种最重要的时候竟毫无表示。她目送柳絮恋恋不舍地步行离开，一步一回头，三步一招手。而银焰一个字都没说。,回自己家在温暖的火炉前烤了半天，银焰才开口问：
“她是波斯人？”,“咦？”蕾姬也迷惑。“不，她也是鞑靼。”,这范围就广了，外蒙古、卡尔梅克蒙古，哈萨克、乌兹别克这些中亚游牧民，外高加索的车臣、印古什，波斯的阿塞拜疆亲戚，克里米亚突厥和楚瓦什突厥，在俄国人眼里全都是鞑靼。这是个严重负面色彩的词汇，基本等同中国的“蛮夷”、伊朗的“图兰”、美国的“拉丁裔”。,“你从哪里推断出来的？”,蕾姬好奇，怎样才能通过缜密的思维，导出完全错误的推论。蕾姬也不知道柳絮和波斯确实有关系，但无所谓，谁都不在乎。,“从这辆奔驰的年头。这车绝对不是辆新车，但也不会太旧。”
“最多两三年，两三年前能买得起奔驰G级的只有伊朗巴列维王朝。”,世人皆知，巴列维王室挥霍无度、奢侈远超沙特，巴列维本人甚至还是奔驰母公司戴姆勒的股东之一。他向奔驰订购了20000辆奔驰G级准备用作军车，1979年大G正式量产，但也正是在1979年1月，伊朗王室被推翻，巴列维灰溜溜地滚下台，克里姆林宫看到了浑水摸鱼的机会，烂泥扶不上墙的伊朗人民党等了几十年终于在莫斯科专家团——心灵军团——的高人指点下，建立苏维埃政权，成功将镰刀铁锤旗在萨德阿巴德皇宫上空升起，史称伊朗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。,隔了几天，柳絮把一套旧的苏联数学教材送到了银焰家里，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她当年的笔记。不知道为什么，她撕掉了扉页。,封面上写着：,“Мы новый мир построим。”
（我们将建立一个新世界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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