哈莱不在乎。她仍然是面无表情，她的半张脸被绷带覆盖，有表情也看不清，所以尤里一度好奇，她这幅样子是面神经麻痹所致，还是肌肉麻痹，亦或二者兼有之。,“与我何干。”,她是用嘴说的这话，用的是时隔两千五百年到今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阿拉米语（Aramaic，亚兰语）。谁听得懂啊，尤里心想。,很多年后尤里才意识到自己放出了一个魔鬼，但至少现在，哈莱·梅赫尔只是个落后于时代的乡村丫头而已。,尤里带着沉重的心情，放弃了跟她对话。他饿了，于是决定放她冷静冷静，让她自己也让尤里自己想清楚。他找了个阴凉的地方一蹲，从背包里摸出一块分量十足但已经冷掉的馕，就着凉水下肚，勉强就是一顿饭。,哈莱站在老远之外看着，许久之后突然在尤里的脑海里发声。,『分我一块。』,她跟过来，学尤里那样双腿蹲踞，与他肩并肩。尤里撕了块馕给她，但是不信她能吃下去。,尤里没想到。确实，她吃了两口就放下来，可她接下来的举动让尤里大惊失色。这年头能吓到尤里的人不多，哈莱是让他印象最深刻的那个。,她跑回原来的地方，王陵正对面，沙漠中间，那座用途不明的石室。尤里怀疑其本来面目为拜火教的火坛，因为世上居然真有那种好事之徒，在战争结束后，专程到这里点燃了“圣火”——燃料来自天然气罐，能圣洁才见鬼了。,尤里走上前一瞧，发现哈莱在用圣火烤着馕。这要被萨珊和更早之前的波斯人看到，千刀万剐都是轻的，就算是国王也不能轻易坏了神明的规矩，何况是她。,『好了，熟食。』
哈莱严肃地说。,这人真的是波斯公主吗，尤里有点怀疑自己的大脑。但是再扭头看看她，金发碧眼，高鼻梁，绷带和疤痕、甚至毁容也盖不住的，天仙似的相貌底子，不是公主又能是什么呢。她本来就该和常人不同。,不管她了，尤里叹口气。古代人来到现代就得按现代的规矩活着，尤里觉得应该让她学会适应这个社会，而不是反过来。,尤里有很多话想问，比如她上一秒还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，下一秒醒来已经是荒野，内心作何感受；比如她看到穿着、长相和举止明显异于波斯的尤里本人，会不会怀疑波斯已经灭亡……但是尤里一个字都没说。,说实话太阳和圣火有点热，所以尤里吃完饭，继续躲在背阳面休息。哈莱却不一样，她呆呆地坐在火庙顶上，仰头看着天空的梅赫尔，隔了几千年继续进行这场无言的对话，也不怕眼睛被灼伤……,等等。,『扭过头来。』,面对我。哈莱照做，尤里凝视着她的双眼，其中一只空洞而无神，另一只虽然有光彩，但也仅限于光彩，连一丝的情感波动都欠乏。,尤里放心了。好歹是个独眼龙，不是全盲，否则尤里也不知道她该怎么活。,哈莱抬起脑袋，望着梅赫尔似乎有万千思绪。尤里闭上眼，沉下心跟她在精神之海里对话：,『你见过阿胡拉·梅赫尔吗？』,哈莱摇头。『世上没有神，就算有，也只会是个恶棍。』,『……你信琐罗亚斯德教吗？你信神吗？』,哈莱又摇头。尤里心说我就知道。,尤里开不了口，虽然哈莱违背了她父亲薛西斯的愿望，并不以救世主（或者助手）自居，也没有拯救世人的想法，但尤里总不能坦白地说『跟我毁灭世界吧』。他直觉这么说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，那后果连尤里这个魔头都不敢承担。,『……』
『……』,『你说，人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？』,哈莱嘴角轻动，眼睛里一片茫然。其实她并不需要尤里的答案。,但是尤里仍然想给她一个不一样的回答。,『为了让世界上每个人都吃饱饭，不受压榨。为了让无权无势的普通人不用担心见不到明天的太阳。为了让所有人朝着共同的目标而奋斗，不分贵贱，不分种族，没有谁比谁更值得活下去。』,『……怎么才能做到？这不可能。』,尤里沉默。他也不知道。,哈莱转过身，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未曾认真瞧过的这个不起眼的男人。一大一小两个混蛋碰在一起，会产生什么样奇妙的化学反应，此时尚无定论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，苦了这个世界。,两人安静地坐到了傍晚。天快黑了，尤里开始考虑今晚和之后该怎么解决。留在沙漠里只会被冻死，天然气罐已经见底，烤火都难，而他也不能让哈莱睡坟墓。他自己倒是无所谓，喝上两瓶伏特加然后随便找个地方一躺，说不定就高高兴兴地去见了先哲、先烈和自己的老朋友们，一点痛苦都不会感觉到……,『你的归处在何方？』哈莱问。,『在比突朗（图兰）更北、终年飘雪的大地上，但它已经不存在了。』,哈莱为之唏嘘不已。他们都是没了祖国的人，说不上来哪个更惨。,尤里站起来拍拍腿，他已经有些冷了，于是打背包里又拿出他的珍藏——由米高扬同志从中国盟友那里讨来的二锅头，尤里自己都不舍得喝，须得用瓶盖小口闷酌，一小箱硬是让他从战时喝到了现在。,哈莱神不知鬼不觉站到了他身边，盯着他。『这是什么？』,尤里可能是上头了。他毕竟不是俄罗斯人，酒量比不过那群北极熊。喝晕的他把酒瓶往哈莱手里一塞，强行让她拿住。,『自己尝尝就知道了。』,自此尤里又成功祸害一个好人。——此话稍欠妥当，哈莱骨子里就没有良善的成分，尤里只是将她的天性引了出来而已。,哈莱双手抱住酒瓶子，沉默了几秒钟，突然抬头咕嘟咕嘟一口气往嘴里灌。尤里的精神受到了冲击，随着精神一起粉碎的还有哈莱脱手之后砸到地上的空了的酒瓶。,“……嗝。”,『……好喝吗？』,哈莱仍然板着小小的脸，微微点头。,尤里又是哭又是笑，一个劲地捶着哈莱的肩膀。哈莱弱不禁风的身板差点被他打翻在地，不过尤里也就只能趁现在欺负欺负她，再过几年，尤里老了，她也长大了，任尤里再怎么推搡，她也是巍然不动。,两个喝醉酒的疯子在沙漠里胡闹了半天，尤里振奋精神，鬼哭狼嚎一样大喊：,“Taxi！Taxi？——Taxi！！”,尤里没忘记说英语掩饰身份，须知伊朗在刚结束的战争中可是重要的棋盘，同盟国中东战区部队从波斯湾登陆，决战时北上至外高加索，差点把苏军的脑浆打出来。尤里此行也是悄悄来的，多亏兵荒马乱，没什么人旅游，否则凭尤里那嘴大舌头的英语早就暴露了……,“Oh！Taxi！You poor guy。”,居然还真让他抓住一个。夕阳下从波斯波利斯方向驶来的甲壳虫减慢速度，显然在警惕着这个神经病。尤里笑容满面地迎上前，哈莱却后退了一步，搞不懂他想干什么。,“Look into my eyes。Obey my mind……”,尤里将双手搭在两侧太阳穴上。伴随着他的低语，轿车停在了他面前，数秒钟后司机打开车门走了下来，目光呆滞。哈莱很熟悉那种状态，是被心灵控制了，但怎么说呢，哈莱自己并没有亲自动手尝试过。她仿佛发现了新大陆，独眼里光芒一闪一闪，如同西天的长庚星。,『你打算怎么做？』
『只能委屈一下我们这位先生了』,尤里从车里扛出一个天然气罐，不出他所料，这小子也是个好事之徒，专门管火庙的。他把新气罐换上，以免司机留在这里被冻死。眼尖的哈莱还看见他往司机口袋里塞了某样东西，金灿灿的，全世界、甚至全宇宙通用。,至于某个司机在火庙里坐到天黑，醒来突然发现口袋里多了沉甸甸的500g金条，大叫一声以为见鬼了，这些都是后话。哈莱没有学到过尤里的精髓，因为她做坏事的时候连补偿都懒得给。除了这点之外她跟尤里很像，简直像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。,『你就没什么想问的？』,尤里用这辆小小的甲壳虫载着两人回城，路上他终于受不了哈莱的沉默，直视着前方，在脑海里问她。,哈莱低着脑袋，缩在座位里紧握双手，看样子她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。,『……苏美尔神话里还有更神奇的描述，比起能在天上飞的神明的座驾，这不算什么。』,『你是指车窗右边天上那个吗？』,哈莱立刻甩过脑袋，扒住窗户使劲往外张望。天还没完全黑，从设拉子机场起飞的航班正经过他们头顶。尤里停下车陪她一起看，悠悠地说：,『但是，有本质不同。那上面的都是普通人，没有神，跟你我一样的普通人』,不是普通人也不会吃饱了撑的来设拉子。尤里心里补充道。,哈莱的嘴张得怎么都合不上。她完全看呆了，死而复生带给她的冲击都没有这么大。尤里敢拿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保证，她绝对没见过神代那些东西。终归是个普通人罢了。,尤里下车吸完了一支烟，才回到驾驶座上。这回哈莱倒没学他，看来哈莱还有点判断力，知道抽烟不好。她用无神的目光瞥了尤里一眼，真的只是一眼，只有一只眼。,『肚子饿了吗？想吃什么？』
『什么都可以。』
『等着，马上回城市。』,回设拉子是来不及了，尤里决定就近在小城MarvDasht休息。——他也暂时不敢回设拉子，或者德黑兰。天知道被他骗走的副官这时候一路狂奔到了哪儿，会不会在他进城的一瞬间从路边跳出来枪毙他。,因此，经过慎重考虑，尤里开车绕城转了很大的一个圈子，防止被有心人抓住踪迹。夜已经很深了，尤里却没有直奔旅店。他需要去一趟医院，可是哈莱却不能跟着。她哪儿都不能去。,他停好车，嘱咐哈莱留在车里，还把自己的马卡洛夫打开保险，送给她。这枪尤里就不打算要了，所以哈莱保留了很多年，尽管她几乎遇不到用枪的机会。,『遇到可疑的人，就用这个指向对方，把目标、准星和缺口放在一条线上，然后按下开关。』,哈莱果然不客气，接过手枪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瞄准了尤里。尤里感觉自己脑门上青筋直冒，他狠狠一摔车门，再也不管满脸无辜的哈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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