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的妹妹快出生了。”
里海边，小小的柳如絮咧嘴笑着，对她小小的朋友兴奋地说。她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水灵，因为由衷高兴，哪怕那并不是她亲妹妹。,柳如絮是抱养的，父母对她很好，柳絮希望他们能有自己的孩子。她决定要好好照顾妹妹，而且她也充满了好奇，对于未知的将来，对于这个注定了永远最亲最爱的目前的陌生人。那时候穷，做不成B超，柳絮想提前见妹妹一面都不行。所以她做梦都在想。,“嗯。”
她的朋友很冷淡。不就是多了个人争家产么？内心如此想着。,“你一定要来，也看看我的妹妹。她一定会很漂亮，和阿娜（妈妈）一样。”
“会的。”,“但我觉得可能不如你漂亮。”柳絮又说。她的表情很认真。,她的朋友没有出声。柳絮没见过她这位朋友的真面目，因为黑袍、面纱和双眼上蒙着的丝巾盖住了所有的皮肤，一点缝隙都不露，除了手，手上有伤痕和焦疤，但是骨架线条优美。柳絮的直觉告诉她，这是位世间无双的小美人。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曾经问过尤里叔叔，她朋友的父亲，她们两个谁更漂亮？,尤里叔叔当然要称赞她，但是她很少说话的朋友此时却斩钉截铁说：,“是我。”,童言无忌，柳絮反而非常开心，她对自己唯一的朋友从最开始就是好感度点满了的。柳絮以为她是教徒才裹一身黑，但是尤里叔叔否定了这个说法。,“她像你的母亲。”
尤里叔叔用独特的沙哑嗓音说着。柳絮的母亲是瞎子，每天同样戴着蒙眼布。尤里为此专门告诫柳絮，抚着她的脑袋，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哀伤：
“她们都很坚强，你也要学会积极面对生活。”,柳如絮的心立刻就化了。,“妹妹。”
柳絮攥住朋友的手，心想自己非得照顾好她们不可。,“我比你大。”
“姐姐。”,柳如絮立刻改口。她掏出手绢，想擦擦通红的眼角，她的朋友赶紧趁这个时候缩回手，转念一想又跟变戏法似的拿出个小瓶子，对着双手喷了喷，然后也给柳絮来了这么一通。听说是叫什么免洗手消毒剂的，柳絮现在还不懂，但这不妨碍柳絮高兴。她成天就知道傻笑，毕竟她从小到大都未跟外人这么亲近过。,“我会帮你的。”
“不需要。”,声音依旧死板，仿佛未曾将柳絮放在眼里，只当她是一粒灰尘。高贵的波斯公主瞧不起突厥蛮子，几十年后仍然没变。,小柳如絮哪能体会到那么多。她愈发觉得自己拉近了和朋友的关系。尤里叔叔难得来看望他们家，正和柳絮的父母在屋里把酒言欢，柳絮和朋友悄悄溜了出来，在沙滩上散步，边吹海风，边欣赏着天上的月。柳絮穿得很厚，10月份的海边已经接近入冬了，所以她在学校的女仆装外面又套了层大衣，乍一看，还真跟她的朋友有些许像。,“希望阿娜有好好待在屋里，不要出来找我们，她禁不得冻。”
柳絮咕哝了一句，望向好友的眼神里掩饰不住担忧。出于某些原因，大人们对她们俩倒是很放心，从不过问其行踪，柳絮现在唯一怕的是自己朋友穿得太少了。当事人自己好像根本不怕冷，柳絮还是想帮她暖暖。也只能想了，对方又不让。
“我跟尤里·弗拉基米洛维奇说过了，要去海边。”
她淡然地说。柳絮每次听都觉得稀奇，恐怕只有俄国人会拿名字称呼自己老爸，然而这对父女貌似都不是俄国人。哪里来着？柳絮又忘了。,柳絮还没学过波斯，课本只教给了她伊朗。柳絮自己是个好学的孩子，不过条件实在有限，她可做不到像她朋友那么博学。,她依稀记得，朋友说自己喜欢历史遗址，于是两人越过沙滩，钻进了海边悬崖上的古城堡。她的朋友有个古怪的爱好，执着于登上房顶眺望整个城市。这片海岸附近最高的就数塔楼了，柳絮生过几场大病，身手却灵敏得不像话，几下就攀了上去，转身叉着腰对着朋友大咧咧地笑，哪怕她知道对方看不见。,她原路返回几步，向着和自己一样身形娇小的朋友伸出了手。
“来，我扶着你。”
“说了不用。”
朋友想拒绝她的好意，最后还是柳絮更强势。她管这不叫强势，谁让她的朋友这么乖，这么惹人怜爱呢。,在那之前，两人再次消过了手。柳絮的手沾过凝胶，被风一吹冰凉刺骨，想揣进怀里暖暖，这时候她朋友又不放了。柳絮另一手托着腮，和朋友并肩坐在钟楼上，觉得今晚的月色是那么朦胧。她望着波光粼粼的里海湖，有感而发：,“阿娜看不见，平常走路时达达就是这样牵着阿娜的……”,好友立刻就甩开了她。柳絮倒是满不在乎地微笑着，目不转睛注视着好友，内心平静如月夜下的大海。她的牙还有些不齐，所以她不怎么爱笑，但不论怎么说，现在也正是最纯净的时候，笑起来最明艳动人。,其实她不知道，她的好友眼睛能看见，哪怕是裹着布。,“今天是我的生日。”柳絮说。小孩子的心思最好懂了，她想要生日礼物，不求珍贵，甚至送礼物的这份心意她也并不看重。她只是顺嘴一提罢了，不抱什么期望。,暂时沉默。柳如絮长大后知道她确实没有准备，但是无伤大雅。,“……Azar（火神）。”她平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好友念了上古时候的那个名字，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，平铺开又对折了几下。“纸飞机怎么叠？”,她停下来歪了歪头。柳絮虽然有些失望，还是动手帮她叠好纸飞机，话说报纸太大太软了，能飞起来么？,哈莱·梅赫尔将纸飞机扔向西沉的月亮，轻飘飘地。柳絮所见只有一架晃晃悠悠的纸飞机，偶尔会被风卷上高空，然后飘摇不定地继续向着月亮和大海飞去，竟然很久都没有落地，一路飞到了海上。,“Azar，帮我。”哈莱又说。,纸飞机在某个时刻燃烧了起来，从一团小火苗迅速演变成比礁石还大的火球。柳絮的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，她的好友哈莱扭头“看”了她一眼，望向那团火，喃喃道：,“马兹达在世界之初创造了灵魂，恩赐其以智慧，并将生命置于灵魂外面的躯壳。然后马兹达向每个人宣示神启和善行，让他们自由地选择信仰。说谎者和愚者选择了安哥拉曼纽，诚实者和智者选择马兹达，每个人都坚持各自的道路不肯悔改，他们要为这种事争吵九千年，可从来没有一个人选择梅赫尔，也就是转身回到审判之桥……”,哈莱·梅赫尔在祷告，她说的柳如絮一个字听不懂，或许跟这些火焰也没关系。柳如絮只看到四溅的火星从空中掉落，很快在海面上蔓延开，仿佛一场盛大的烟花。,“她就在世界的尽头注视着人间……”,哈莱仍然自言自语。柳絮后来问她是什么意思，回答是，什么意思都没有，只不过她觉得应景，才随便说了些什么。,“领有无限疆域的梅赫尔啊。”,哈莱·梅赫尔叹息一声，祷告结束了。,火焰无声无息地继续在水上燃烧，明明是烈火燎原，却比冬天的月光还要清冷。哈莱所纵出的这片不是凡火，火焰近乎纯白，但在白茫茫的旷野中还点缀着零星的青和紫，像是草原上盛开的小花。哈莱向前伸手，在指尖点燃一朵紫色的火苗，递到了柳絮手心。,“我很喜欢，谢谢你。”柳絮带着鼻音说。,“那就自己去摘一朵。”,柳絮吸了吸鼻子，望着海面，表情有些为难。“我喜欢海，可惜我不会游泳……”,柳如絮没好意思跟朋友说，她被淹过一回，自那之后她就再也不下水了。远远看看就好，柳絮说，可她的朋友不同意。,她的好友站起身来，拉着柳如絮一起。手还是冰凉的，所以对方松开了柳絮。,『把你的心灵交付给我。』,柳絮一时被脑海里的声音惊讶到，当然也没有那么惊讶。她乖乖照做，好友和她共同向前迈出一步，然后不带任何留恋地纵身一跃。,柳絮头朝下坠落，风似刀子一样刮着脸颊，让她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。她们没有拍在地上摔散架，而是慢慢地停了下来，调整好姿势，随后柳絮发现自己浮在海面上空几十厘米，微微随风和波浪起伏。,『去吧。』,柳如絮尝试着踏出第一步，踏得很稳。她觉得自己能熟练掌握之后，便踩着轻飘飘的步子来到火焰之中，同样俯身撷取了一抹紫色。转身她发现自己的好友也走入大海，火焰已经冷却变淡，像是昙花谢了。,月亮在云后隐藏不见。真正的梅赫尔闭上了眼，月亮就不再反射光芒。幽暗的世界里，柳絮好友的身形融入进了黑漆漆的夜幕，宛若身处一片黑曜石之海。,柳絮向她走去，她从柳絮指尖接过那朵紫色的火焰，举起来跟柳絮的眼睛并排放在一起。柳絮的眼睛也是紫色的，这双眼睛让柳絮受尽了排挤，可柳絮却觉得无比幸运。,“紫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颜色。”
哈莱·梅赫尔，对十二岁的柳如絮，说过这么一句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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